泊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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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叶修中心】在星空下

0.


“……自大爆炸开始,生命就无休止地膨胀、向外扩张,互相争夺赖以生存的家园,并在争夺中走向毁灭。进化论主张‘适者生存,不适者淘汰’,人类在几百万年前存活、演变、发展,几百万年后我们才能享受现有的一切,这个过程无比艰辛,也无比幸运。我们都知道,本世纪以来发生了诸多事件,不管是城下区大面积塌陷,还是微波爆炸导致光线折射,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冲击;但同时,我们改变了基因组序列,创造了新型生物,修复了沉睡上亿年的古老化石,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。我们所做的一切,于历史的长河来说微乎其微,都是在为推动社会发展、为人类更好生活做出的必要进步。命运赠与我们鲜花和勇气,而自然使我们充满力量。也许生活只是一个巨大的谎言,但这仍不能阻碍我们尽情畅想:如果有一天,人类能够看到更远,能够听懂更多,能够跑得更快,能够发出这世间所有优美动听的声音……”


——摘自人类在生命殿堂前的讲话。


1.


王杰希小时候,时尚圈还在崇尚大眼睛双眼皮,他生下来就是大眼睛和特大眼睛,把家里乐个够呛,整栋楼的大人都要过来看一看。当时他尚在襁褓,姥姥抱着他,说我们杰希以后肯定有福气。


有没有福气暂不得知,能得知的是时尚在不断变化。王杰希长到十岁,人们已经不再崇尚大眼睛,改为追求狭长型的。王杰希的“福气”变成“过气”,加上其中一只特别大,反而沦为被嘲笑的对象。


王杰希被嘲笑,说白了就是小孩子对不被征服的人的幼稚攻击。王杰希很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,也不在乎别人什么想法,他好像很少能真正去注意谁,他的眼睛看起人来,就像X光片刷地扫过全身。姥姥就很愁:杰希啊,你现在就这么不合群,以后可怎么办?


王杰希不太合群,这是所有教过他的老师都会留下的评价。他总是独来独往,一个人穿梭在校园里,体育课上分组,他永远是落单的那个。老师试图曲线救国,但派过去的学生都说,王杰希老是拿眼睛瞪人。王杰希被叫到办公室,站在一旁听完同学控诉,面色平静地问他们知不知道“姚明请坐下”的故事。


“姚明请坐下”是一个老到不能再老的梗,比姥姥舔苹果的舌头还要老。姥姥的牙掉得差不多,吃饭只能用舌头嗦一嗦味道,家里给她配了假牙,是王杰希陪着去的,姥姥戴上后嗦了嗦,背着他又悄悄吐出来。


新欢不如原配好,王杰希是这么理解的。他的脑回路向来奇特,只是常常被过于稳重的表现掩盖住而已。他很早就知晓了那些人生道理,明白它们都是废话,才敢在开学典礼上直接说,我想做一名魔术师。


那么魔术师先生,学长说,请给我变一沓钱出来。


王杰希是个不合群的人,但是不合群的人远不止王杰希一个。反复放同一首歌的花匠,路边抛硬币采访的记者,和埋头字里行间、不知酝酿什么的作家,学长是这些人中最讨嫌的那个。学长高他几年,为人不太正直,办事也不够磊落,经常从他口袋里顺走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。王杰希的口袋总是装着意想不到的宝贝,学长每次摸到什么就会说,不是吧老王,这玩意你都有,本世纪哆啦A梦吗?


和“姚明请坐下”一样,“哆啦A梦”也是老到不能再老的梗。学长喜欢丢包袱,也愿意捡别人的包袱,王杰希再怎么成熟,毕竟还是毛头小子的年龄,偶尔也会被搞得心烦意乱。但他乱的表情基本就是皱皱眉,学长还因为这点编了个顺口溜:老王一皱眉,今天迫害谁。


说迫害不严谨,他和学长应该是合作互利的关系。学长喜欢光着上身穿毛衣,他说毛衣擦过皮肤的瘙痒会让他产生“还活着”的感觉。王杰希明白活着难能可贵,所以更加看不惯学长吊儿郎当的作风,他们每次简短的会面,都以他无数次忽视对方结束。


但学长最不怕的就是被忽视,人一旦脸皮厚,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,学长解决学弟靠的就是这张脸皮。他说你不能这样啊,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你老是让我热脸贴冷屁股,这工作进行不下去了怎么办?我可是一把年纪了,跟你们这帮小年轻比不起,指不定哪天我就不行了,到时候换个不认识的人,你不还得重新上手,得不偿失啊老王,得不偿失。


学长在这方面倒挺公私分明,王杰希没吱声,算是默认了他的话。办公室的灯很亮,想简单打个盹都不行,但学长还是可以做到一秒入睡,他在这里呆了太长时间,长到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哪年哪月,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,他唯独对明天没有概念。


那就今天吧,学长说,今天就下岗吧。


王杰希失去了工作,也没觉得怎么,毕竟还活着,活着就可以了。下岗以后没事做,王杰希琢磨来琢磨去,正好街角的报刊亭正在外兑,就想干脆当个闲散老板吧,喝喝茶看看报,日出开门日落回家,要是有人来买东西,还能小小地赚上一笔。


但基本只能赚几个熟人的钱。王杰希蹲在地上,他还是掌握不好怎么判断距离,瞪着右眼扫视一圈,半天才摸到已经变冷的硬币。这是学长拿来买报的钱,一共是四枚,有一枚被他不小心碰进了下水道。学长就是那“几个熟人”里的一个,也是最常来光顾的一个,依旧整天穿着毛衣,脖子那里开了线,被他用别针给勾上了。王杰希很早就会开门,学长一般都在上午晃晃悠悠地来,头发长了点,刚好能遮住耳朵,王杰希递了份报纸,他就接过去看,没一会点评起来:城下区停止运行,这可是十年前就提出来的想法了,居然才开始实行,早知道先去买套房子好了。


报纸上还登了诸如“居民街头遇刺,痛失半条腿”的消息,但都没有这条来得猛烈。十年前发生了很多事,十年过去发生更多的事,十年里他们都还活着,活着很痛苦,但也很真实。小风打着旋地刮过来,在纸间抖落出“哗啦”的声响,他裹紧大衣,看学长在兜里摸索半天,摸出来几枚硬币放下,说老王啊,我先走了,你多保重。


你也保重,王杰希说。


他们之间很少讲“再见”,城市这么大,再见不知是猴年马月。学长逐渐没了身影,王杰希收好钱,锁上窗户,猴年马月太过遥远,如果可能的话,还是希望再活一个十年,只要活下去,总归有机会能见上一面。


直到警察找上门:“您和死者是什么关系?”


他想起那天夜里,学长替他拆掉纱布:欢迎来到魔术师的世界。


2.


喻文州最想做的事,就是去看一场大雪。


喻文州的家乡不下雪,以前读课本,上面总说“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”,他知道这是夸张,但不明白雪落在身上是什么感觉。模拟器输出的都是别人的反馈,喻文州进去体验了下,总觉得不对,还差了点。


到底差在哪,喻文州自己也说不上来。书里的东西很多都是想象,喻文州不太擅长想象,倒不是说他死板,只是相较于那种天马行空的思维,他还是更偏向实际派一点。人一旦实际起来就很容易被抨击,喻文州被抨击惯了,大多时候只是笑笑,很快就会忘掉。


喻文州记性不好,大家都说是他不晒太阳的缘故。晒太阳有很多好处,补充微量元素,延缓机体衰老,还可以美黑。喻文州很白,那种不健康的白,不过现在科技发达,什么颜色的人都有,上次他去调琴,调琴师就是蓝汪汪的皮肤,他女儿坐在旁边,全身都泛着亮丽的彩虹色。


喻文州在音乐方面蛮有天赋,没事的时候就去琴房拉琴。他身子瘦削,看上去好像风吹就倒,脱掉衣服的话倒是能摸到一点肌肉,不过他很少脱衣服,就是夏天也要穿上长袖,顶多会在最热的时候挽起一点袖口,再解开两个纽扣,那就算是极限了。喻文州喜欢流汗的感觉,他虽然晒不到太阳,不过时不时会去烤灯底下站会,站到眼前冒起潮气了,脸颊泛红了,基本也差不多快到干活的时间了。


喻文州干活有个特点,就是奉行“慢工出巧匠”,即使有人整天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、拿着厚厚的报告单催结果,他也依旧不慌不忙,先把手里的工具放到该放的位置上;如果催的人生气了,也会因此受一点惩罚,但他依旧很快就会忘掉。


你要感谢你的记忆力,邻居说,巴尔扎克不是讲过嘛——如果不忘记许多,人生无法再继续,你已经做到前半句了,还剩后半句要加油。


喻文州在这里生活许多年,和邻居的关系却是最近才升温。最近琴房关门,他转了一圈觉得天台不错,晚上休息的时候就去爬楼顶。喻文州的琴声和他人一样,因为晒不到太阳,听起来病恹恹的,大家嘴上说着“好厉害呀”,真正坐下来的人也就几个,有懒懒散散卖东西的,有随随便便问东西的,还有潦潦草草、浑浑噩噩写东西的,再有就是这个新认识的邻居了。


邻居说是邻居,其实住得并不近,大概是南山北海的距离。他和邻居也不是经常碰面,只在拉琴的时候才能有些许交集,一般都是邻居先到,坐在固定的角落,偶尔还会带上来一些不知道从哪得到的小玩意。有次带上来一本书,喻文州还翻了几页,邻居在旁边拨弦,他就着不成调的琴声读完第一个故事,问,你见过雪吗。


见过,邻居说,很大很大的雪,大到把我埋住,我想我差不多也该到日子,干脆就在此长眠吧。


喻文州就开始拉琴。邻居是个很厉害的人,去过许多地方,看过很多风景,耳后还留着战斗过的痕迹,他总说自己岁数大,好像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,但其实看着很年轻,也就刚过而立而已。而立之人水平有限,实在听不懂他的琴声,就让他拉个欢快点的,还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,年轻人不能太消极。


日子确实很长,长到琴弦断了又续、续了又断,最后连琴身一起被搁置。喻文州没了消遣,开开心心地养起小花,他手指修长,拿起剪子来也让人赏心悦目。邻居有时会过来帮忙,但他笨手笨脚,连自己都照顾不好,打碎花盆不说,还一头栽进花海,花架倒了一片,喻文州扶他起来时,满身都粘上铃兰的白色。


以前还在楼里时,邻居就是用铃兰形容的雪。喻文州说想看一场大的,漫山遍野的,他带着琴,在雪中开自己的音乐会,到时候就穿一件黑色的礼服,那样可以清楚地看见雪落在身上的样子。邻居和他说,我们每天听你拉琴,也算是开过音乐会了,你要是想看雪,可以往城西去,那里常年寒冬,天气好的时候,还能看到漫天的极光。


当然了,他又补充,能不能看到全靠运气,有的人一辈子都看不到,有的人生下来就在光里。


喻文州不信什么运气,前几天有人走路脚滑,扑在地上,被掉出来的刀刺中眼睛,大家就说是运气不好,没人去问为什么要揣一把刀,为什么不把刀插在刀鞘里。喻文州经过现场,痕迹已经被清得一干二净,人们踩在上面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。他把花摆在墙边,想着这也蛮好了,至少还剩一只呢。


喻文州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幸福,他此刻的幸福就是前所未有的轻松,看雪被提上日程,他这两天就准备动身出发。出发当日邻居来看他,一直呆到傍晚才走,还买束花放他包里,说文州啊,你好好照顾自己,明年开春要是看到极光,记得拍张照片过来。


他说好。


邻居就没再说什么,光线摇摇欲坠,他们背对着渐行渐远。开春的时候喻文州如约发了照片,没有极光也没有雪,城西改掉了季节,人们迎来第一个盛夏。他穿着黑色的礼服,在水池旁架起没弦的琴,过路的人围了一圈,但都不是为音乐才做停留。


警察在纸上写道:“那您和死者是什么关系?”


喻文州答不上来,他想说演奏者和听众,又想说养花人和买家,如果此刻邻居在场,大概会说我为你指点过迷津,所以是老师和学生。但其实怎样都无所谓。照片发过去一直没有回信,礼服泛黄掉色,他知道有些事不能执念太深。


就像邻居在花里留言:雪会帮你记住琴声。


3.


黄少天许过一个愿,他想超越博尔特。


这个时代说博尔特可能没人知道,但是早在上上个世纪,正是博尔特保持传说的巅峰时期。黄少天家里有很多纪录片,都是爷爷喜欢的类型,爷爷的爷爷年轻时是个摄影家,拍了很多作品,但都没什么名气,后来拍穷了,吃不起饭,就去影楼给人当照相师。黄少天不知道影楼是什么,但他家有个坏掉的相机,据说就是影楼倒闭后,从里面偷偷带出来的。


黄家一直是单支家庭,生的孩子也都是男孩,黄少天从爷爷那里继承摄影梦,爷爷又是从他爷爷那里继承来的。但其实黄少天不想搞摄影,他喜欢跑步,很喜欢很喜欢,以前他们家住下面,没有空地给他跑步,下面通风不好,阳光也照不到,爷爷腿寒,半夜总是疼醒,黄少天就迷迷糊糊爬起来,闭着眼睛给他揉。关了灯什么也看不到,只能感觉爷爷褶皱的手心拍在他胳膊上,一下一下,渐渐就睡着了。


黄少天爱困,小孩子都爱困。黄少天困到成年,他爸给他一张卡,是去往地上的通行证,一家只有一张,本来是他爸拿的,前一阵他爸下岗,想来想去,就把卡给了他。黄少天上了地面,见到了纪录片里那种长长的跑道,他蹲着看了好半天,才小心地摸上去,相当粗糙的质感,像爷爷皮肤上的褶皱,又像切不开冻货的菜刀。他缩回手,轻轻舔掉了残留的味道。


警察打断他的话:“先生,我们只想知道您和死者的关系。”


黄少天还没讲到那里,阳光赤裸裸地照下来,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。他决定当一名运动员,但资质不够,阴差阳错去报社做了记者。报社对面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厂,每天有人进进出出,隔着防护目镜看不清下面的脸,休息的时候他听人说过,工厂只是幌子,里面其实在搞秘密武器。黄少天对这些不感兴趣,他只想有一天离开这里,踩上象征荣誉的跑道,像博尔特一样,闪电般冲向终点。


别做梦了,朋友说,你要是博尔特,我就是当代詹姆斯,反正吹牛不上税,博尔特又不能爬出来打你。


黄少天对这种瞧不起别人梦想的行为很不满,但他不能拿朋友怎样。黄少天在地上没多少朋友,数来数去也就一个卖货的,一个养花的,和一个整天写写算算、从来不说一句话的,瞧不起梦想的朋友是这些人中最体面的。体面人年纪不小,没成家,居无定所,整天流窜在街头,因为能说会道,偶尔也能赚点零花钱。黄少天第一次当记者,当记者前他只能盯着数据,当记者后他总是找不到素材,每次犯愁的时候就去问朋友,朋友也很大方,天上地上只要他见过就都会讲。但讲得最多的还是对面的工厂,工厂开了很久很久,久到爷爷的爷爷都没见过里面的样子,它太神秘了,它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学者,它静静地俯瞰着这芸芸众生。


黄少天不信:你见过爷爷的爷爷吗?


朋友笑了笑。他是这条街上最有故事的人,也是整座城市最会察言观色的人,他有着浑身上下的谜,和那座工厂一样令人心生向往。朋友送了他很多光碟,黄少天长这么大,没见过好到不能再好的东西,但也没见过什么老到不能再老的东西,一定要说的话,扔在床底的相机算一个,躺在床上的爷爷算另一个。朋友送给他光盘,又不知道从哪搞到了播放光碟的设备,反着毛刺的地板上勉勉强强挤下两个人,过度磨损的表层让画面变得扭曲。光线忽强忽弱地闪烁,朋友指着屏幕,说看,你最喜欢的博尔特。


黄少天很兴奋,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跑步的爱好。他撑手挪过去,反复看了好几遍,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:有没有詹姆斯,让我看看你喜欢的运动员长什么样。


我不喜欢詹姆斯,朋友说,也不是不喜欢,就是……知道名字而已。


黄少天感受到了欺骗,变着花样地在耳边嚷嚷。屋子没有窗户,呼吸逐渐紧促起来,他抬手打开门,湿冷的空气从走廊闯进来,带着一股发霉的腐烂味道。黄少天靠着门框,看朋友在两步外收拾东西,狭小的房间不够伸开腿,朋友蜷起膝盖,下巴垫在上面,后肩上粘着破破烂烂的花瓣,和他配在一起,意外地有点合拍。


光盘最后只留下两张,黄少天住得太窄,两张就已经将他剩余的空位填补得满满当当。朋友大包小包地来,又大包小包地走,刚出门时突然说,少天啊,我以后不来了。


他问怎么了,朋友指指自己:我快死了,病情恶化,活不长了,这次来看你,以后就不来了。


黄少天很难过,他本来就不认识几个人,卖报的可能要关门,养花的可能要远走,拼命写稿的可能要辍笔,他只剩这么一个尚还体面的朋友。黄少天一路送行去车站,路上看到打架,有人被割掉耳朵,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,呜咽声传过来,却不能动摇他难过的心情。到了车站,车已经开走,朋友跳下轨道,回头冲他挥手,这一生就算结束了。


故事到此终于彻底讲完,警察也长舒一口气,做好记录就走了。门开得太久,整个屋子都是发霉的腐烂味道,他亮起灯,转动椅子过去关上,想这一生太过奔波,太过短暂,还没好好享受年轻,没吃上一顿饱饭,没看到跑道尽头是什么样子,会不会有片子里讲的那种红线,和冲线时铺天盖地的呼声。


他大概明白朋友的道别:如果有机会摸到篮筐,说不定我也会喜欢詹姆斯。


4.


周泽楷以前勉强算是个少爷,说勉强,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少爷的气质,整天坐在桌前不知在干些什么,和人讲话也是温吞吞地不看眼睛,非要说他哪里能有少爷样子,也就是那张脸生得足够上乘,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。


周泽楷家确实足够富裕,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富裕,他有三个哥哥,三个都是人中龙凤。大哥办事心安神定,二哥干活心灵手巧,小哥说话心直口快,周泽楷作为弟弟,自然也延续了这个特点,大家评价起来,都说他为人“心无城府”。


周泽楷没什么心机,在偌大的家族里就显得比较默默无闻,他自己倒是很享受聚光灯外的生活,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和人交流。小周少爷生平最怕开口说话,大人们的心思难以捉摸,说实话也不对,说谎话又不会,这让他费解,也让他难过,那时候他就想,要是有那种自动对答的机器就好了。


周泽楷不爱说话,一是因为性格比较腼腆,二是因为周围也没有可以聊天的人。他说话最多是在六岁,六岁那年二哥送他个玩偶,很小很小,只有巴掌那么大,里面塞了破布,捏在手里硬邦邦的。交到人生第一个朋友,周泽楷明显开心不少,家里禁止搞这些东西,他就把玩偶藏进口袋,晚上再塞到被子里,这样就可以一起睡觉了。周泽楷睡觉时喜欢在床头开一盏小灯,不用太亮,只要能盖住天花板上的红色光点就好。那之后他就不再开了,如果夜里醒来不小心看见,他就伸手往旁边一摸,玩偶被捂得温热,他的心也跟着温热起来。


周泽楷的玩偶被他周密地保护了几天,最终还是因为反常的举动而暴露。破布再硬也硬不过绞碎机,他难过地领了罚,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回去了,在走廊里意外碰到二哥,擦肩而过时,连视线都不曾对接一下。


叔叔就和他说:别灰心嘛,没有玩偶还有玩笑,你要是无聊就去找你小哥,他嘴巴快,特会开玩笑。


叔叔是家里最神气的人,每天都是一副懒洋洋的颓废样子,周泽楷第一次见到他时,他正躺在台上翘二郎腿,仪器枕在脑下,他也不嫌难受,脚尖一晃一晃,舒舒服服地指挥别人端茶倒水。周泽楷站在一旁,看到大家忙前忙后,谁要是不理他,他就装作旧疾复发的样子,身子一瘫,头一歪,等着人家把东西送过来。


周泽楷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忙的人,很快就被这个“指挥官”注意到。指挥官招手叫他过去一点,他就真的过去一点,这一点搞得对方不太满意,一边说着“再两点”,一边慢腾腾地坐起来。等终于去到跟前,周泽楷盯着地面看,听到他问,你叫什么啊?


失去玩偶,周泽楷迅速恢复到原先不爱说话的状态,交流也是一直低着头,他的发顶有个可爱的小旋,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派这个旋出面应对。指挥官也不在意他的沉默,伸手戳了一下旋心说,看你个子不太高,有十岁吗?


周泽楷没有十岁,但是再过七个月就有了。不到十岁的周泽楷第一次踏入这个房间,整个人都拘谨得很,指挥官摸摸下巴,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半晌,转头问走过来的大哥:这是那个孩子吗?


大哥对他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,闻言也只是点点头,就继续把人按倒工作起来了。指挥官虽然行动不便,嘴上却半点不闲着,说小朋友,我岁数比你大,就叫我爷爷就行了,大哥叫他别吓唬人,他就摆出一副“真是拿你没办法啊”的欠揍表情,说好吧好吧,那就叫叔叔吧,叫叔叔还能显得我年轻点。


周泽楷不太能跟得上叔叔的思维,他偶尔会说一些没头没脑、不着边际的话,然后自顾自地乐起来。周泽楷把这些话都记在小本上,时不时就拿出来研究一下,他的字清隽有力,有次叔叔看到了,还夸他写得好看,周泽楷有点害羞,鞋子蹭在地上,他伸出拇指,轻轻弯曲两下。


叔叔抬手又放下,盯着他的发旋好半天,才慢慢说着,不客气。


两人的关系逐渐升温,但只能在暗地里有所来往。家里不让他和叔叔说话,也不让其他人和叔叔说话,能和他说话的只有三个哥哥,大哥经常无视,二哥总是笑眯眯,剩一个小哥还算给面子,讲起话来能浪费一个上午。周泽楷作为第四个人,聊的都是剩下的话题,今天看了什么书呀,明天要做什么事呀,以后如果有机会,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呀,因为不爱说话,叔叔还专门淘来废旧的纸给他。周泽楷弓着背,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,他在纸上写道:我想当个作家。


叔叔说,那很好啊。


周泽楷清楚,无论写下的是什么,叔叔都会说很好,对他而言,只要还能看见提醒时间的钟摆,还能听到别人问他觉得怎样,还能躺在台子上感受合成物抵着皮肤的冰冷,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。他说他以前算命讲他活不过四十,最后也活过来了,人不能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,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梦是最没用的东西,在活着面前,一切都是没用的东西。


周泽楷将这话记在本子上,其实他明白,早在一开始,大家都是做梦的人,只是有的人做完梦就醒了,有的人直接死在了梦里。这些人里,叔叔是前者,哥哥也是,但是谁都不会去说,正如他守着秘密,做一个沉默的瑞德。


周泽楷合上笔盖,结束了时长三十分钟的叙述。楼下的父母正在对考砸的试卷大发雷霆,没一会他们家的小孩就会过来敲门。周泽楷长到这么高,还是学不会夸夸其谈,只能把无法回答的问题记在本子上,本子的前面已经糊掉了,被他细心地裁下收进抽屉里,一同被收进去的还有半块破破烂烂的布,和一张写着“作家”的纸,如果此时叔叔在场,周泽楷会告诉他,即使活着很辛苦,他也愿意继续做这个梦。


他知道叔叔一定会说:那很好啊。


0.


人类在生命殿堂前说:命运赠与我们鲜花和勇气。


三天前,城北街头发现一具男尸,全身溃烂导致无法辨认;六周前,城南工厂突然倒闭,无数低薪工人被迫下岗;九个月前,城下区撤出发展计划,未迁移户籍者将不再享有城市福利。也许生活只是一个巨大的谎言,因为命运不仅赠与我们鲜花和勇气,还在其中暗藏玩笑和打击。


人类继续畅想。


一个世纪前,城市的中心宣布要改写人类未来。这是自有文字记录起最伟大的突破,是一次史无前例的革命,这将为推动社会发展、为人类更好生活做出的重大进步,所有为此牺牲的人都应载入史册,只要他们愿意坚持,只要他们选择留下。


可惜没有那么多“只要”,大家更关心眼前的生活。地下的人想到地上来,地上的人想到太空去;瞎眼的人依旧卖着报纸,耳聋的人仍在培育花苗,瘸腿的人照样拦路采访,而发不出声的人,正奋笔疾书地写下这一切。


如果他们愿意坚持,如果他们选择留下。


八年前,全城发布紧急通知,研究所出逃五位工作人员,身上携带未录入病毒样本,该病毒感染能力强,可致人变异并死亡,变异方向不可控。人类活到现在,依旧无法挣脱怕死的魔咒,城市陷入恐慌,大家到处寻找长相奇特的面孔。但由于数据库被破坏,仅其中一人公开了信息。


叶修,男,32岁,左耳后有2cm疤痕,胸口皮肤灼烧至焦黑,双臂肱动脉处有大量针孔。资料的配图是一张好似上世纪拍下的老旧照片,男人穿着一件圆领毛衣,笑得有点奇怪,嘴角微微挑起,像是调侃,又像是无奈。


“……如果有一天,人类能够看到更远,能够听懂更多,能够跑得更快,能够发出这世间所有优美动听的声音……”


一定也能够因此永垂不朽。


Fin.


感谢 @桑榆非晚 老师专门约的字图,非常美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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